团子

【谷戚】稗子的春天

Mqz小勺儿:



我叫谷子,
是个最乏善可陈的无聊的人。

有些人生来就是金枝玉叶的贵人,任他风刀霜剑,芳心不减当年,蓦然回首便是绝代风华。
有的人落地便成天煞孤星的绝命,踏遍血雨刀山,恶名宣扬四海,所向披靡由来睥睨众生。
我知道,这世界也从来不缺少有趣的人。

但我偏不是其中的一个。

娘生我的时候,田野里的谷子正抽芽。
爹随口说:“叫谷子吧。”
于是我捡了一个名字。

之后的事没什么好说。
那一年冬天,娘死了,我跟着爹一起和泥插秧,没人管少人顾地长到十来岁。
不出意外的话,我将一直是个没有故事的人。
直到我遇到戚容
——一个吃人的青鬼。

我第一次见戚容的时候,他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大鬼。

我和爹,还有其他的几十个村民,被一群头上点着青灯的小鬼抓住绑成一串。
我们经过一片倒吊的、结了盐巴的尸林,进入青鬼幽深的石头洞穴,做他的下一顿晚餐。
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一袭飘逸的青衣,极其懒散地倚在椅子上。他双脚翘起来,架着一尊人形石像,脚尖轻轻晃来晃去。
我几乎不敢看他,打着颤儿偷偷地瞥,一眼又一眼。
他戴着面具,只露出消瘦的下巴,看上去有点刻薄。那张薄薄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吐出些不忍卒闻的诅咒和辱骂,好像打骨子里溢出的都是怨恨。

他吃人,我有点怕。
但我并不讨厌他。
从见他第一眼开始,我就从没讨厌过他。

如果那时我被吃掉,就会终结于少年,一辈子无聊。
但这并没有发生。
一个红衣鬼王把青鬼的脸砸的稀碎,两个神官细数几百年前的恩恩怨怨。
年轻的武神提起青鬼残破的躯骸,丢进煮沸的热釜中,浑身的皮肉瞬间化为一具白骨。
于是洞穴里一片混乱。爹牵着我的手逃出去,我们跟着惊声尖叫的人群跑上高高的山岗。
他忽然定住不动了,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黑暗的虚空。
“爹?”我喊他。
他垂眸看了我一眼。
那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绿光,泛着鬼气。
从那时起,我爹性格大变。他好像换了个人那样,一刻不休地咒骂。
人人都很厌弃他的样子。但我不能。
我给他喂过一百个肉包,捶了三百次的腿,挠了一万次痒痒。
我喜欢他。

春天的田野上,谢道长给附近的村民插秧。
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。人们折辱他、贬低他,他笑嘻嘻的;我叫他“收破烂的哥哥”,他还是笑嘻嘻的。
他对谁都笑,除了对“我爹”。
对于青鬼戚容,人们总是横眉冷对的。
花城主把衣服系在腰间,帮谢道长插秧。我见过他三四副面孔,都是极好看的。
他也对谁都笑,但那只闪烁的眼睛只看见谢道长发光。当他就着谢道长的瓢喝河里舀来的凉水时,眼睛亮的像点苍山上的星星。
我“爹”,也就是青鬼戚容,恹恹地躺在田耕上。他被五花大绑,好像一只青色的虫子。
“喂,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他问我。
“是稗子。”我举起来给他看。
他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,眼睛又回到谢道长和花城身上去了。
他眼睛里没有光,但有一种很颓靡的东西,看得我心里抽痛,好像把心尖上的一块用钝刀剜。
后来我知道,他眼睛里的东西是寂寞。
以后许多年,每当我想起他,或是看到谢道长和花城,眼睛里也有同样的东西。

田野上的农人唱着歌,姑娘们围着花城掩面笑。
我把揪来的稗子放在戚容身边,码成小小的山丘。
他问我:“为什么揪稗子?”
我告诉他,稗子是田野上的杂草,有毒不可食。为了让谷子长得更好,人们便杀死稗子,不叫它分享这春天。
“是吗?”他尖锐地笑起来,声音很难听。
“可惜啊,我就是这世上的稗子!”
“爹,你别笑了。”我低声劝他。
“怎么啦,便宜儿子?你害怕了吗?”
我摇了摇头。
他的笑容渐渐隐去,最后变得苍白无力。
我不怕他,我心疼他。

我们的故事险些结束在花城的鬼市。
铜炉山开了,青鬼在一片鬼哭狼嚎中怪叫着乱跑。
“爹!”我哭着喊他,“爹,你不要丢下我。”
他哈哈笑,不回头。我追不上他,最后一跤摔在地上。
无数双脚从我面前踏过——人的、鬼的、不人不鬼的……
但他们并没有把我碾成尘灰,因为一双手抱起了我。
是青鬼,他还是来找我了。
风尘仆仆的长亭驿站边,青鬼把我放到地上,打量了我半天。
“我不是你爹。”
其实我早就发现他不一样,但不论怎样,这具皮囊都是我唯一的依靠。
况且我并不讨厌这皮囊里的灵魂,甚至有点喜欢他。
“你走吧。”他对我说。
“我不!”我很倔强地攥住他的衣角。
他走了两步。回头看了看我,又停住了。
“真是个麻烦鬼!”他把我抱起来,粗犷地在我脸上抹了两把,把那些泥灰和眼泪抹掉。
“走吧,我要去铜炉山!你就是我的储备粮了!当心那天,我就吃了你!”

吃了我,这句话是戚容经常用来吓唬我的话。
但我知道他不会。在我生病的时候,他一直守着我,我从那时候开始爱他,不能自已。
那是在去铜炉山的路上,我发热,他一直抱着我。
“怎么才能好起来呢?”他在我耳边低声嘀咕,“吃点人肉可以好吗?”
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眼前吃人。
青鬼把烹调的很好的人肉端过来。
“快吃!吃了这个,就能变强。”
我劝青鬼:“爹,这不是好东西,你也不要吃。人是不能吃人的。”
“是吗?”他忽然不说话了,好像有点生气。
我怯生生地看着他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我几乎要哭着向他道歉了,青鬼忽然开口对我说话。
“八百年前,我是皇帝的外甥,太子的表弟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他说什么我都会信,打心底里相信。
“我的表哥是个神仙,他曾经是我的神,我信他。”
“嗯。”
“后来,另一个国家打过来了。他们用了咒术,我表哥也会,但他死都不告诉我。”
“最后呢,我的国家被灭国了。他们冲进皇极观,要推翻表哥的神像。”
“表哥是我的神啊,我怎么会容许别人推倒他?”
说到这里,青鬼的眼神忽然变了。
他眼中好像点着磷磷的鬼火,烧的赤红,撕心裂肺。
“我去拦他们,拦不住。他们杀红眼了,扑上来咬我。吃我的肉,喝我的血,连骨头渣都不剩。我疼啊,就去求我的神。”
“而我的神,我的太子表哥,他的金身就在我面前,笑着看我哭号。”
“所以我再也不信了。我不信任何人,我只信我自己。”
我心里骇然,眼泪又要掉下来。
青鬼不管不顾地端起那碗人肉,吃了个干净
那天晚上,我抱着他睡。他没拒绝,安静地躺在我身边。
那一夜很安静。只有火堆在噼噼啪啪的响。
我偷偷吻了青鬼的脸,又吻了吻他冰冷的额。
我不怕他吃人,也不怕被他吃掉。
我喜欢他。

后来,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。
铜炉山、雨师乡,甚至去了仙京。
仙京很美,是神仙住的地方。当它燃起猎猎的火,赤红的一片翻滚炙人的热浪,让人想起日暮山边的火烧云。
但我讨厌那里。
吃人的青鬼死了,为了救我。
当一团天火烧过来的时候,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
他扑向我,在烈火中烧的干净,只留下一星半点青色的鬼火。
我问过郎哥哥,问过谢道长,他们只是摇头。
浩瀚的仙京重新建起来,百年祸乱止于一旦。很多人死去,活着的人跌跌撞撞继续走下去。
没什么人是举足轻重的。不论那一颗星星陨落,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。
但我的春天过去了。

这就是我的故事。
乏善可陈,又因为一个青鬼变得刻骨铭心。
我喜欢他,就像喜欢一棵生来就坏稗子。他吵吵嚷嚷地来,轰轰烈烈地走。没人怜惜他,但我爱他。

有时候我想,也许我才是这田野上的一棵稗子,战战兢兢地生长,提心吊胆地恋慕。
我有片刻爱他发狂,爱到想要他吃了我,想燃烧片刻给他一点热和暖。
但我只是一棵最没用的稗子。我有什么资格在他八百岁的生命里留下哪怕丁点的回忆呢?
他曾是仙乐国的皇裔,驾着黄金马车跑过神武大道的万千繁华,没人比他更得意。
他曾跪在皇极观的神像前,被人生啖其肉,没人比他更痛苦。
而我能给他什么呢?
大概只有喜悦时的笑容和痛心时的泪水吧。
于是我只能把我真诚却廉价的爱深深藏起来,让杂草掩护它,用碎叶掩饰它。
然后呢?这份爱和我的肉体一起腐烂在大地里。它成为苦难大地冬日里的沉酣一梦,诉说着两棵稗子的春天,和一段卑微又胆怯的爱情。
它们生来就坏,没有资格享受太阳的暖和泥土的香,却相互依偎、苟延残喘地分享了一个春天。

二十年过去了,我孤身一人在菩荠观旁的村子里做农夫。
当我把一摞稗子拔下来,整齐码在田垄上时,一个青色的小鬼抓住了我。
这次没有绳子,也没有倒吊的、结了盐巴的尸林。我跟小鬼走进石头洞穴,一个青衣年轻人正斜睨着眼睛看我。
“你不怕吗?”他问我,“我要吃了你。”
我笑了,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。
“甘之如饴。”

愿所有的配角在自己的故事里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;
愿冷坑里的孩子能得到一点大佬的关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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